丧忠(下)
丧忠(下)
王蒲忱失败了。
谢木兰需要履行自首程序才能释放,要告诉她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,如果谢木兰还同意配合,再行释放。
孙朝忠眨了眨眼睛,心下冰冷一片。
谢木兰同方孟韦一起长大,她会选择怎么做,孙朝忠再明确不过了。
他远远盯着谢木兰窈窕的身影,看她懵懂无知的站在院子里,仰头寻找途径的飞鸟。
梁经纶慢慢走到她的身边。
孙朝忠转身退回通道里,就在徐铁英和王蒲忱的身后,阴影将他完全覆住,他突然想抽一支香烟。
过了不久,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,谢木兰突然高声朗诵诗歌:“白絮似的雪花漫天飞扬,静谧的黎明没有一点声响,我无意间打开浅蓝色的日记本,一簇紫红色的花瓣散落到桌上......”
声响惊动了徐铁英,他缓步走出去看,口中嘟囔着:“干什么呀?都念诗了。”
孙朝忠向外面看了一眼,睫毛又微微垂下,平直地回答:“是朱自清的雪朝。”
是的,朱自清的雪朝。
他们在重庆时一起读过的诗集,在他租住的小屋里,夕阳照在方孟韦俊秀的面庞,晶亮的眼里闪着光。
王蒲忱抬手看看手表:“还有十二分钟。”
徐铁英假模假样地说:“那就让他们再念十二分钟,把严春明那几个GCD也带来,让他们一块听。”
王蒲忱和孙朝忠都没有说话。
承受不住压力的还是梁经纶,他在雪朝中爆发,嘶吼着:“一切国民党的败类!你们不就是想葬送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吗?都过来吧!来呀!!!都来吧!”
徐铁英眯了眯眼睛,不再有任何评价,直接叫了宪兵班。
这意味着要处决犯人。
王蒲忱见事态激化,还想阻拦:“徐主任,作为北平战,我有责任向国防部报告一下。”
“哪个国防部?”徐铁英已经把话说到了明面上:“是保密局?还是预备干部局?”
孙朝忠感觉到他的目光扫过自己,而自己能做的,只是秘书应该做的。
王蒲忱自然是找好理由的:“在保密局北平战处决人,我必须向毛局长请示。”
徐铁英带着胜利者的姿态,说:“向经国局长请示也可以。”他看了一眼等待处置严春明等人,“把他们几个带过来,”又点了孙朝忠:“咱们走。”
孙朝忠调整了脸上的几乎崩坏的表情,说了句:“是。”扎扎实实地看了王蒲忱一眼。
他们都想抱着希望。
但这希望太过渺茫。
孙朝忠现在已经能够预料这一场血腥的闹剧所有人的结局,包括他自己。
贪腐和私愤、个人利益和派系斗争都远远超过了信仰、国家和人民。
他试着放空自己,再重新集中注意力。
但是并不算成功。
徐铁英在肆意地打压梁经纶,在所有人的面前,袒露他的双重身份,宣告他的背叛,对于他的精神严刑拷打。
梁经纶只能用自己心中最坚定的支柱来反击:“余致力国民革命,凡四十年,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......”
这是先总理的遗嘱,是应该刻在国民党党员骨子里的精神支柱。
它流淌在孙朝忠的血液里,听见了就会不由自主肃立,背诵。
这是对信仰的崇敬和自觉。
梁经纶锋利的反击了徐铁英,指责他身为党通局的主任,身为国民党党员,他亵渎了信仰。
孙朝忠只能对眼前的一切保持静默。
他知道,徐铁英会凌迟梁经纶,在精神层面上。
“孙朝忠!”徐铁英喊道。
孙朝忠收回思绪:“在!”
他看见徐铁英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。
应该是梁经纶的国民党党员证。
“这是假冒中共党员梁经纶的真实身份,拿给那几个学生都看看。”
孙朝忠接过来,翻开核实,的确是梁经纶的党员证。
他的心终于一沉到底。
徐铁英以为他犹疑了,催促道:“拿去呀。”
孙朝忠抬起头,答道:“是。”
他转身面对那些学生以及梁经纶、谢木兰时,已经彻底镇定下来。
“站成一排,保持距离。”
梁经纶似乎也镇定了,他扶了扶眼睛说:“没有什么不能看的。你们自己辨认吧。”
孙朝忠绷紧了唇角,当然要给他们看,徐铁英的秘书是会给所有人看的。
谢木兰此刻似乎才感受到了恐慌,她像是所有不愿面对真相的人,抓住一缕疑点,拼命反驳:“卑鄙!拙劣!你本来就是党通局造证的人,造一个这样的假证,难道还不够容易吗?这么拙劣的手段,谁会相信你?!”
徐铁英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模样,不屑于掰扯这些,他最关注的还是严春明的反应,于是一偏头,说:“看了就行了,拿来吧。给严春明看。”
孙朝忠直接走了过去。
严春明并不配合。
徐铁英就把所有的事情翻开来说,包括北平地下党可能知道了梁经纶的双重身份,说得太详细了,虽然严春明坚决否认,但是事情已经在明面铺开了。
孙朝忠是极为厌恶这样的嘴脸的。
但是他并没有什么表情,他将目光投向远方,就像是不愿在面对这样腌臜的场面。很快,他的目光又回到每个人的脸上,坦然沉静。
谢木兰最终还是知道了梁经纶的身份,她的信仰导师,她全心爱慕的男人,给了她欺骗和背离的冲击,而为她掀开这一切的,又是那样一个无耻之徒。
她晕倒在梁经纶怀里。
孙朝忠只颤了颤睫毛。
他突然又思绪飘远,忍不住跑到他刻意屏蔽开那个人身上。
只差一步,明明可以街她走的,那个人恐怕是要为这件事抱憾终身。
少女的面目苦楚哀伤,纤细的脖颈垂在梁经纶的肩膀上。
孙朝忠不得不承认,血缘让他在谢木兰的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,善良,倔强,干净。
徐铁英的一句孙秘书,迫使他立即收回思绪:“在。”
他走到徐铁英身边,接到了徐铁英抛来的问话:“听你的意见,要不要叫狱医给谢木兰看看?”
孙朝忠墨黑的眸子再一次扫向谢木兰,只停顿了一下,便会回到徐铁英的脸上。
“局长,”语调过于平直,仿佛不似真人一般,他毫无感情的陈述事实:“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。”
徐铁英转头看他,似乎满意了:“好,那好吧。叫两个人,搀她过去。”
孙朝忠觉得自己说的“是”过于轻了,他突然掌握不好自己的声音,大概是沉默了太久。
徐铁英转身走了。
在场的其他人对于这位孙秘书露出了悲伤的神情,似乎没有感到突兀,而都有了自己的解读。
几乎不说话的孙秘书是不会亲自揭答案的,他只是像突然慈悲了的石像,只有转瞬即逝的鲜活,继而又陷入沉寂。
梁经纶看着他突然难过地看着他们,然后转身去安排行刑的宪兵队,等到他再回头望过来,从眼神到神情都全然冷硬了。
他们似乎都弄不明白也无心弄明白,那一瞬的慈悲是为了谁。
孙朝忠望着那几个人背对着石墙,站成一排,梁经纶不假人手,抱着谢木兰也在排中。
他们都知道,他不会被处决,但是孙朝忠却觉得,他已经濒临死亡。
而自己还要活着,执行建丰同志的命令,做徐铁英的秘书。
他毫不犹豫的说:“预备!”
宪兵班的枪口对准了那些人。
严春明,这位失去眼镜如同半盲的GCD,不够精明也不够灵活,他突然出声:“等一下。”
孙朝忠微皱了眉。
“我说的话,代表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,我自己,还有和我有关系的人,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是国民党。到现在我也不相信你是国民党。”他就站在梁经纶的旁边,神情萧肃,因为高度近视而不能与梁经纶对视,但这些并不影响他动摇了梁经纶的意识,在他正是脆弱绝望,对自己的国家和政党产生忠诚以外的情绪的时候,这出乎孙朝忠的预料,仿佛一个笨拙的人不知怎么就开了窍:“不要对他们抱什么希望。李公朴先生让他们杀了,闻一多先生让他们杀了,今天朱自清先生也死了,他们都不是GCD。”
梁经纶的眼神乱了。
孙朝忠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,他脑海里本能的响起警报,连梁经纶与谢木兰的对视变得有了策反的意味,那目光是将梁经纶推离党国的手,是可能毁掉币制改革一颗稻草。
严春明依旧在说:“太史公曰,人固有一死......”
孙朝忠明白如果再等下去,梁经纶可能彻底转化,站到对立面去,他掏出手枪,没有给严春明说下去的机会,第一枪打在严春明的头上,第二枪打在谢木兰的胸口。
这是维护党国的本能。
他对自己说。
山林里的鸟群被惊起,盘旋成一片一片的乌云。
一旁的宪兵看到孙朝忠右手臂红了半条袖子,呀了一声:“孙秘书,你这伤口怎么了?”
医生很快来了,伤口严重开裂、高烧,送到医务室。
孙朝忠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,醒来的时候护士正弯身给他拔针头,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,突然问:“你听见什么了?”
护士被他问的愣住:“听见什么?”
孙朝忠捂住心口,淡淡地说:“丧钟。”
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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