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事情 四十四(下)
私设如山,BUG如天,严重OOC
小事情 四十四(下)
第二天的清晨,浓雾弥漫,乌青色的云彩隐隐压了下来,方孟敖接上何孝钰一起,带着崔婶一家等方孟韦拿了王克俊的特别通行证,一同出了北平城,往西山去了。
车子只能停在山脚的公路旁,方孟敖带着镐头和铁锹走在前面,山路清冷,看起来漫长而崎岖,平阳年纪还小,走不到几步就累了,拖着哥哥伯禽的脚步,崔婶肿着眼睛,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,挎着一只硕大的篮子,被何孝钰搀扶着,时不时的露出不安的眼神,仿佛等待在宣判。
她心里不是没有预感的,往常崔中石出差,方孟韦也来照应,但是不会这么经常,不会这么竭尽所能。
她没见过什么世面,但绝不愚钝,揣测和不安折磨了她几个月,终于即将消散。
方孟韦抱起平阳,牵着伯禽,跟在方孟敖的后面,一如他以后在香港的许多个日夜。
共产党派来领路的人送到山腰,远远能够看到地方就回避了。
崔中石的墓只有方孟敖方孟韦两兄弟来过,在树林里面一个不显眼的地方,没有墓碑,更不要谈风水。
方孟敖停下脚步,站在一座土包前面,看了一眼叶碧玉说:“就这儿。”
叶碧玉突然仓皇起来,就像是慢慢长路突然有了个难以置信的尽头,何孝钰见她的样子,悄声劝道:“崔婶,现在还不能让孩子知道。”
她听了,露出忍耐的表情,可身子抖得厉害:“我晓得。”慢慢地朝这座土包走过来,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些石块、覆土还有残叶,将篮子放下,把里面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拿出来。
伯禽和平阳似乎从大人们的表情上感觉到了什么,平阳怯怯地问:“妈妈,这是谁?”
叶碧玉低着头,勉强忍住泪,抬脸给了孩子一个扭曲的笑,又马上低下来,哽着声音:“我们的亲戚。”
方孟敖和方孟韦都看在眼里,心中酸楚翻滚上涌。
“去把哥哥叫来。”叶碧玉还是流了泪,偏过脸擦了擦。
平阳听话地拉着伯禽的袖子一同蹭到母亲身边。
“伯禽平阳跪下。”
两个孩子乖乖的低头跪下,脸上还偷着懵懂和不安,偷瞄掉眼泪的母亲。
方孟韦看不了这样的场景,红着眼睛望向别处。
方孟敖叮嘱何孝钰:“你在这儿照顾一下,孟韦跟我来。”
方孟韦眨了眨眼睛,吧泪水眨了回去。
方孟敖带着他继续往山上走,叶碧玉的抽泣声如同一缕烟云紧紧随着他们。
他们来到一座清朝的老坟前,方孟敖问:“知道下面埋的什么吗?”
方孟韦知道肯定另有东西:“埋的什么?”
“马汉山。”
方孟韦嗤笑一声,看向残缺的墓碑:“不会是马汉山。”但是与马汉山有关。
方孟敖开始挖碑前的土,边挖边说:“马汉山在碑前埋了东西,把东西取出来,足够崔婶一家在香港生活了。”
挖出来的是一个帆布包着的四方铁盒,方孟敖打开递给方孟韦,沉甸甸,里面码着十几根金条。
“看看,知道马汉山为什么把这些给崔婶吗?”
方孟韦盯着这些金条,盖上盒子说:“因为你放过他一马。”这些就顶了崔叔一条命。
“也不全是。”方孟敖拍拍身上的土:“孟韦,我问你,如果咱们不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,当年要是在上海滩混的话,我会不会变成马汉山那样的人?”
方孟韦仔细地把铁盒包好:“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方孟韦长出了一口气:“你要变,也应该变成王亚樵那样的人。”
斧头帮帮主,江淮大侠,抗日杀敌,刺蒋刺汪。
不拘小节,不错大事。
他抬头正好和方孟敖的目光交汇,两个人都笑了一下。
“还是我弟弟了解我。”方孟敖歪着头又问:“那你呢?”
方孟韦低头踩着脚下的土块:“你是王亚樵,我当然就是王亚樵的弟弟。”
方孟敖盯着自己的弟弟,这个清癯俊雅的青年,还只有二十四岁,穿着铁灰色的毛呢大衣围着茶色的围巾,就像是那些不谙世事、不知苦难的世家公子,可是自己的弟弟过早地面对了国破家亡父子离散,过早地见识了风雨如晦戎马生郊,过早地知晓了世情百态人情冷暖。他苦笑一声:“非要做我弟弟不可?”
方孟韦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他抬头望向北方苍凉的天空,再转过来,这份苍凉清澈已然印在眼中:“哥,你说,我们这些人都在干些什么?我们干的这些事都是什么事?”
方孟敖想了想,给了一个哲学答案:“有些事情,现在想不明白,以后能想明白;有些事情,现在想不明白,以后也想不明白。”
他们往下面走,却在一块更荒凉的地方看到曾可达的墓,墓碑写得非常简单:江西曾可达之墓。
方孟敖走过去,看着墓碑感叹:“这个人对国民党算是忠心耿耿,临走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,还专门去机场和我道了别。没想到会这样,如果知道当时是盖棺定论的话,我应该对他的评论更高一点。”
方孟韦跟在他身后,也垂眼去看墓碑:“评价再高又有什么用。”
身前孤独,身后凄凉。
方孟韦的思绪飘得极远,又淡淡地飘回来。
“到了香港,买本吉诃德先生传看看吧。有些答案在里面。”方孟敖说。
方孟韦看向大哥,他并非不知道答案,那答案代表一个人,携裹了一段感情,就在心底。
回城的路上,方孟韦跟方孟敖说:“你送崔婶和何小姐回去吧,我还要去见一个人。”
方孟敖皱眉:“做什么?”
方孟韦清浅地一笑:“去好好道个别。”
孙朝忠刚刚值了一个夜班,他自从被派到警备司令部之后,排班都是跟着这边走的,他成日待在这里,一是确实忙乱,二是他也无处可去。
警备司令部用他用的毫不吝惜,班次排得密密的。
下边的人见他下了夜还不走,早就习以为常,只是难得有人找到他办公室来。
方孟韦看着孙朝忠见到他之后默默地解开了领口的一颗扣子。
“要不出去走走?”他说。
孙朝忠没说话,只走过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。
“坐吗?”
“还是站着好一些。”
孙朝忠还是倒了杯水给他。
“我要走了。”方孟韦说。
孙朝忠的动作顿了一下,热水浇到指尖,他没有出声。
“到香港去读书。”方孟韦垂下圆圆的眼睛,慢慢地说:“不知道何时还能再回来,所以来和你道个别。”
孙朝忠背对着他叹气:“你不该来的。”
方孟韦摇摇头,继续说:“我今天带着崔婶去祭拜了崔叔,看到了曾可达的墓碑,孤零零地立在异乡,连个祭扫的人都没有。”
孙朝忠想把水递给方孟韦,却发现自己竟端不起杯子,他强作无事,转身说:“我不会的,只有活着,才能做更多的事情。”
方孟韦低下头:“那就好。”
“崔家是不是也要去香港?”
方孟韦点头:“同我一起走,也方便照料。”
孙朝忠听了便沉默下来。
“这几日就走了,你......”方孟韦皱了皱眉:“......你自己要保重。”
他见孙朝忠不说话,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,便朝门口走。
他能说的,只有这些,剩下的,他都懂。
“没什么可保重的,”孙朝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都已经殉了。”
他拿了件大衣,过来为他开门:“我送送你。”
两个人沉默着下了楼,走到院子,孙朝忠在方孟韦前面半步:“为什么不恨我?”
方孟韦显然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,呆了一下,才回答:“你还记得,在云阳县的时候我说你凤眼、悬鼻、方口、垂耳,乃慈悲相吗?你心怀的是大慈悲,所求所想我都明白。”
“去南京吧。”没头没脑的一句。
方孟韦也只好没头没脑地答:“我得去香港。”
门口很近。孙朝忠顿住脚步,唤了一声:“孟韦......再见。”
方孟韦浅浅淡淡地对着他笑了:“孙朝忠,再见。”浅浅淡淡的转身出了门。
身后孙朝忠的声音还是淡然而遥远的:“孟韦,我......”
方孟敖的车就等在门口,看见方孟韦出来,按了按喇叭。
方孟韦坐到副驾驶座上,他大哥问他:“道完别了?”
他嗯了一声。然后说:“哥,他想说他爱我。”
抖着带了哭音。
方孟敖骂了句脏话,把弟弟强硬地按在怀里,拍拍他的背:“哭出声不会吗?”
半晌,方孟韦发出了像幼兽受伤的声音。
方孟敖揽紧了人,抬头却发现孙朝忠就站在车窗外,他另一只手掏出枪,拨开保险直顶着那人,吼道:“滚!”
孙朝忠死死地盯着方孟韦的头顶,一动不动,哑着声音说:“你不必非去香港......”
方孟敖打断他:“你给老子听着,没人替你去香港赎罪,滚!赶紧滚!在看到你,一枪崩了你!”他搡了一把,单手发动了车子,把孙朝忠留在了卷起的一片尘土里。
漫漫的雾气终于淡去,太阳从云缝中渐渐洒下光芒,方孟敖的车子正好开进这片光芒里,他摸了摸弟弟的头:“孟韦,快看,天晴了。”
两日后,方孟韦带着叶碧玉和两个孩子辗转到了上海,从上海登上了开往香港的客轮。
他抱着平阳,站在甲板上,望着愈来愈远的港口,指给她看:“当年我就在那里和哥哥失散了,当时四周都在打仗,大炮和枪声震得耳朵疼,后来我才知道,我误闯了战区。”
“后来呢?”孩子细细小小的声音。
“后来,我被一队中国军人救了,流浪了好多天,找到了我哥哥。”
“可是,现在不是又分开了吗?”
“没关系的,我们一家人的心终于又在一起了。”方孟韦掂了掂平阳,转头看见伯禽探头探脑的走过来。
“救你的人是像那些人一样吗?”
平阳拉了拉他的领子,给他指几个军人。
方孟韦摇摇头:“早就记不清了,只记得为首的那个手掌很粗糙,眼睛特别亮,湖南口音,还爱说脏话......”
他呆了呆,突然微笑起来。
“方哥哥你笑什么?”
“没事,我只是想起了一件小事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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