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ly

小事情 三十五(下)

私设如山,BUG如天,严重OOC

 

只接受孙方HE的请不要往下看了。

 

小事情 三十五(下)

 

方孟韦被孙朝忠送回警局,他早上气走了杜见锋,中午又被父亲勒令想明白了再回去见他,又与木兰不欢而散,如今病着,宾馆旅店他也不好去住,除了办公室,竟也没什么地方可去,他这样想着,又有些怆然,孙朝忠在这样的夜色里握着他的手,又教他有了一丝暖。

进了警察局的院子,两个人便连话都不说了,孙朝忠停了车,两两对视了一眼,一先一后下车上楼,恰在楼梯上遇到了徐铁英。

徐局长站在上半层,对方孟韦笑了笑,亲切地打了招呼。

方孟韦看着那笑容,总觉得有些意味深长。

徐局长及时关怀了方副局长病中的坏脸色,让自己的贴身秘书送去休息,孙朝忠将人送到办公室里间,塞进被子里,方孟韦许是烧糊涂了,缠着孙朝忠的手指不松开,孙朝忠探身看了看关好的门,亲亲他的额头才走。

方孟韦一夜里只做了一个梦,只梦见一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,模模糊糊认不出是谁,他在梦里眨眨眼睛,觉得像是杜见锋,又眨眨眼睛,觉得又像是孙朝忠了。

早上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,方孟韦软着手脚也没有穿鞋,跑到办公桌前去接,原来是相熟的通消息过来,说他大哥昨晚跑去见崔中石了,还单独把人带到什刹海,迫得人家跳了水。

方孟韦拿着话筒跌坐在椅子上,浑身无力,他与崔叔说了那么多,承诺都给了,又跑去和他父亲求情,费尽心力,都敌不过自己大哥一个晚上折腾出来的事端,他坐了好一会儿,打起丁点精神,抬手去够桌上的水杯,身上的衬衫凉凉地贴上皮肤,他才觉出一身的汗。

方孟韦想了想,给他姑爹谢培东打了电话,谢培东接起电话先问他伤口怎么样了,休息得好不好,方孟韦捏紧了话筒,哑着声音一一答了,然后才嘱咐姑爹不要跟父亲说,才将方孟敖昨晚去见崔中石的事情说了。

谢培东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,说是行长早就知道了,昨晚曾可达过来拜访,汇报孟敖情况的电话直接打到了方宅。

方孟韦眼前发黑,咬牙道:“真是片刻也不叫我方家好过。”

谢培东说:“孟韦啊,今晚回家里陪行长吃饭吧。”

方孟韦听着心酸,想点头答应,转念又道:“父亲病着,见我这样回去,又要操心,等我缓一缓再说吧。”

谢培东素来如同父子一般待他,有话都是直说的:“我知道你心里委屈,替你爹你大哥委屈,可现在这事儿不是你去诉个委屈,骂一骂在前面办事的人就能解决的,行长让你自省,是为了你好。”

“姑爹,我明白。”方孟韦顿了顿,还是把自己这一阵心里的思虑说了出来:“姑爹,我有件事想同您说,您听着就行,千万别告诉我爹。”

谢培东知道他的品行,知道他不是闯祸的人,但听声音还是紧张起来:“怎么了?”

“我前一阵找军部的同学问询过,姑爹,等这件事过了,我想去前线。”

谢培东吓了一跳,因为自从方孟韦在重庆提过一次要上前线之后,这么多年就再也没说起过,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节点又触动方孟韦的心思:“你怎么想起来去前线了?是不是在警察局有为难的地方了?”

方孟韦笑了一下,发出浅浅的气声:“姑爹,警察局怎么会为难我呢?可是您看看,这北平城被弄得乌烟瘴气,我熬了三年还是不习惯,还不如到前线去。”

谢培东沉默了半晌,低沉地说:“如今时局动荡,社会不堪,哪里不是乌烟瘴气?你这性子,到前线也未必习惯,姑父不跟你说别的,只说两点,一是抗战时你上战场打的是日本人,是侵略者,现在你去前线打的是中国人,你有没有想好,思想上有没有准备好,二是孟敖和你都是好孩子,但是都教人不省心,你爹五十多岁的人了,国防部、铁血救国会那些人本就明里暗里地盯着他,你就忍心看他还要为你们整日担惊受怕,食不下咽?孟韦,你向来懂事,总是能体谅家里的,近日你受了不少委屈,可你爹和你大哥也都是有苦衷的,去前线的事情你再好好想想,想好了再跟行长他们说,好不好?”

方孟韦答了句好,又补充:“本来也没想这时候说,跟您说不过是请您给拿个主意,现在家里真是有难处的时候,我怎么也不会现在就走的。”

谢培东还是有些不放心:“那就好,其实你平日和中央军那些人走得近些、玩得好,也不代表跟他们去战区也能这么自在,我知道你跟杜师长在前线呆过,可此一时彼一时,万事决定前都记得和家里商量,别伤了他们的心。”

方孟韦说:“我明白,您放心吧。”

他挂了电话,抬头看见孙朝忠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装药的纸袋。

“你来了。”

孙朝忠点头:“徐局长派我过来看看你的情况。”

方孟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,说:“退烧了,我一会儿再去睡一会儿。”

孙朝忠走过来,把药放在他办公桌上:“那就好。”他转身去接了一壶热水,放在方孟韦的手边,“你打算去战区?”

方孟韦嗯了一声:“但不是现在,等民调会的案子结束之后。”

“民调会的案子哪里会轻易结束。”孙朝忠说了一句,就收了言语,他们之间本就不适合说这件事。

“那就等我父兄脱开身,案子结不结束也没什么。”

孙朝忠偏开头,没有接话。

方孟韦死死盯着他,好一会儿才说:“你们并不打算让我父兄脱身对吧。”

孙朝忠看着虚掩的房门,压低了声音:“那你是不是要去找杜见锋?”

“这跟杜见锋有什么关系?”方孟韦揉揉太阳穴:“我是军人,我想上战场,只是这样,难道你不想?”

孙朝忠抬手看看时间:“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战场?......我该走了。”

方孟韦点点头,目光没有从他的背影移开,他还有话没有问出口:你的战场上,敌人到底是谁?

他在警察局住了几日,徐铁英没给他安排勤务,还派贴身秘书去探望了几次,足见关照。

他在警局也闲不住,有了些精神就跑到值班室去,下面的都与他不熟,加之他传闻又多,都不是平易近人的故事,平常说不上几句话,若是碰上几位处长,到可以聊上两句,有时他刚走到门外就听见里面嘻嘻哈哈,推门进去,几位处长也不避讳,招呼他一同坐下,方孟韦心情好些,顺口问:“在外面就听见你们笑,又在编排谁呢?”

韩处长是他直属下级,自然接话:“这不正排名呢,咱们局里谁最惧内。”

“怎么扯到这个上面来了?”

“还不是昨儿老单被单夫人捉了把柄,听说是揪着耳朵回去的。”

方孟韦倒是没想到:“你说的是单副局长?”

“可不是,险些叫全北平的人都看了去。”

方孟韦道:“那你们还排什么名,这不是现成的吗?”

韩处长一脸的莫测高深:“可未必呢,都在传那位孙秘书.....似乎更惧内一些。”

方孟韦张张嘴,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,只好说:“这传闻未必是真的吧。”

另一位处长插嘴道:“是真的,有人亲眼见孙秘书承认的。”

韩处长突然噌的站起来:“孙秘书!”

大家立即尴尬地噤了声。

“方副局长。”孙朝忠就站在门外,声音依旧平直。

方孟韦轻轻地咳了两下:“孙秘书找我有什么事?”

“徐局长请你替他去警备司令部参加下午的会议,并且说今天没有你的班次,开完会就可以回家了。”

方孟韦站起来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他前日给方步亭打了电话,知道父亲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,许是听了姑爹的劝,竟也答应将崔中石调到上海去,方孟韦松了这口气,才有心情听人家开玩笑。

既然下午要去开会,方孟韦便跟着孙朝忠上楼去拿文件,那个排名倒是无缘再听。

进了办公室,孙朝忠先把门关好,方孟韦不知他的意思,扭过头来看他,转眼被抱在怀里。

额头贴着额头,那人目若玄墨,多少痴怨也尽数吸了进去,方孟韦伸手摸了摸他的脸,只能抛了那天的不欢而散,浅笑道:“你知不知道全局都在说你惧内的事情。”

孙朝忠倒是毫不在意:“随他们说吧,也不是假话。”

“怎么不是假话?”方孟韦难得见他如此无赖。

孙朝忠刚要答话,就听见徐局长在叫他,只好松了手匆匆叮嘱一句注意伤口,就回局长办公室了。

方孟韦拾了文件,放在包里,在食堂和值班的几位一同吃了午饭,胃口还算不错,下午昏沉沉听了好一阵“念经”,晚上归了家。

进了家门,他与程小云谢培东都打过招呼,便去书房见方步亭。

方步亭才知道他受了伤,病了几天,心中疼惜,倒是只说父子体己话,不再提旁的什么。

吃过晚饭,方孟韦还没见谢木兰回来,就去问谢培东,谢培东也是无奈:“这丫头常住在何家了,总也不回家。”

方孟韦心知谢木兰是进步青年,还和身份不明的那位梁教授走得近,心中担忧,面上却不肯教姑爹察觉了,只安抚说女孩们有心事要讲,总喜欢凑在一起也是寻常。

谢培东点头,突然想起什么,跟方孟韦说:“崔中石的调令到了,明天就走。”

方孟韦听了颇为惊喜,头也不痛了,露了淡淡的笑:“那就好,明天我去送送崔叔。”转身要上楼去,又回头问:“这事大哥知道了吗?他怎么说?”

谢培东见他高兴,心里也好过些:“他已经知道了,还答应明天回来吃饭。”

方孟韦轻声说:“爹做得也太明显了,不就是怕大哥去送崔叔嘛,还要特地看住他。”

谢培东拍拍他的手:“别胡说,是你大哥想来,孟敖自从来了北平,日日夜夜的忙,难得回家吃顿饭,你还要编排一下。”

“明白了,我不说话就是了。”方孟韦噔噔噔的上了楼,步履轻快。

回了自己的房间,自然是自在舒服,方孟韦这一夜睡得黑甜,早上起来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,觉得头顶那层层阴霾终于透了一缕光亮过来。

楼下的留声机唱着程小云最喜欢的曲子,木兰的笑声隐隐浮了上来,方孟韦在这么明媚的声音里伸了个懒腰,舒展了眉间的皱痕。

他换了那件浅白色的短袖制服,浑身清爽,站在方步亭面前说:“爹,我去送崔叔一家了。”

方步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手边是滚烫的茶杯,他轻轻地吹了吹,说:“不急,等你大哥来了再说。”

方孟敖早已给他打过电话,叫他去送崔中石上火车,他心里惦念着,便坐不住,跑到厨房和木兰孝钰说了几句,又看了一会儿书,中午时匆匆吃了午饭,推说警局有事,开着车走了。

他到警局带上几个得力的下属,直接去了崔中石家里,崔家果然还乱作一团,崔中石站在院子里,无奈地看着叶碧玉忙来忙去,孩子们本来是乖乖坐在一旁的木箱子上,后来等的时间长了,便又在院子里玩起游戏来。

方孟韦进门的时候,叶碧玉顾不得招呼他,是崔中石把他让进来,坐在石桌旁说了好一会儿的话,问问方步亭和方孟敖的近况,又说了他的新工作,方孟韦静静地听着他说,也不觉得热。

叶碧玉挨间屋子仔细的查看,方孟韦不着急,叫带来的人自己找地方乘凉,倒是崔中石不好意思起来,看看时间,忍不住催促:“方副局长还等着呢,不要找了,什么要紧东西找到了也拿不走啊。”

叶碧玉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,荡着闷闷的回响:“哎哟,不带上海吃什么。”

方孟韦给两个孩子拿了一小盒水果硬糖,因为正是热的时候,巧克力拿到这里就化掉了,晶莹的玻璃糖纸闪着七彩光芒,孩子们小心翼翼的收在手里,抬头对着他们的父亲小得意的笑。

崔中石点点头,两个孩子小小的欢呼了一声。

方孟韦说:“五点半的火车,还有时间。”

崔中石笑笑,两个人尴尬的静默,听叶碧玉嘟囔着老家的方言:“不把这些东西带走吃西北风......”

“是徐局长,还是行长让你来送我的?”

方孟韦不答,只说:“我答应过你,只要离开我大哥,拼了命也要保你一家平安。”

“我要走了,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,我不是什么共产党,你大哥更不是什么共产党,我不需要谁来保。”

方孟韦认识崔中石很多年了,他总是严谨谦逊,此刻他语气里那些微的功德圆满,仿佛是方孟韦听错了。

叶碧玉此刻终于大包小裹的走出来:“好了好了。”

崔中石早已等不及,带了两个孩子往外走,方孟韦过来帮叶碧玉拿东西,趁着崔中石出去,塞了一沓美金给她。
叶碧玉吓了一跳,拼命推辞,抵不过方孟韦硬塞,还收下了。方孟韦招呼了人过来搬行李,遥遥听着叶碧玉欢快的叮嘱。

这是一个家庭,令他羡艳的家庭。

一路到了火车站,月台上已经停了另一辆警车,方孟韦下了车才看清,原来是单福民。

单福民穿着整套的执勤装,看样子是等候多时了,方孟韦看他那张圆滑的面孔愈来愈近,便直接问道:“单副局长怎么来了?”

“上面关心崔副主任的安全嘛,时局动荡,局长说了,方副局长送到车站,我带几个弟兄送到天津,到了天津以后,中统方面有专人到上海,一路上就安全了。”

方孟韦听了这话,心知大概是徐铁英放心不下钱的事情,派了单福民过来,想必又是股份、红利的事情,他实在不屑去听,又看到来人把叶碧玉和伯禽、平阳送上了车,也就不便再留:“崔叔,那我就只能送你到这儿了。”

崔中石没什么表情,和蔼的点点头。

方孟韦又去和叶碧玉道别,叶碧玉是真的高兴能离开北平,脸上一直挂着笑,而且还与他说了几句体己话,教他疏通疏通也离开北平,调到上海、南京去。

方孟韦被逗笑了,只得应道:“好,我想办法。”

两个孩子也摇着手跟他再见,方孟韦跟他们许了不少愿,才回头往车上走,不想突然被崔中石喊住:“孟韦.....”他的眼中就像是蕴藏了千言万语,却只说:“照顾好行长。”

方孟韦知道方步亭对崔中石有知遇之恩,他惦记着方步亭是人之常情,只是离别在即,也不能说什么,就轻轻答了个好字。

方孟韦回到家,看见父亲和大哥已经坐在餐桌前,心中还是欢喜的,打了招呼之后便觉得饿了,假装无视他们二人之间的僵硬气氛说:“嗯,好香啊,看来今天要沾大哥的光了,都饿了,开饭吧。”说罢要和木兰一同去端面包。

“孟韦,”父亲叫住了他:“崔副主任一家上车了吗?”

他看了看大哥的神情,知道这是他们都关心的事情:“放心吧,都送上车了,到上海回来电话的。”

大哥难得在父亲面前温情起来,对他说:“一头的汗,洗把脸去吧。”

方孟韦傻愣愣的哎了一声,转身却眼睛发酸。

他到水池边洗了脸,听见楼上的电话在响,后来像是姑爹接了,心里怨念中央银行的电话真是不分时候。

木兰正在安排座位,见方孟韦过来,急忙来拉他:“小哥,我们坐那边。”

方孟韦看懂了木兰的意思,抿着嘴笑着占了何孝钰的位置,坐在谢木兰身边,把方孟敖身边的座位留给了何孝钰。

他们笑嘻嘻的对视一眼,好像许久都没有这么调皮了。

方孟韦见他大哥十分绅士的起身为何小姐拉座椅,刚想打趣几句,只见姑爹从二楼书房出来,说:“有个要紧电话,行长接一下。”

方步亭没有动,只说:“什么要紧的电话都不接,叫他们一个小时以后再打来。”

谢培东也没有动:“是上海央行来的,要你亲自接。”

方步亭叹道:“看来是要辞掉这个行长了。”起身上了楼。

方孟韦本来没有多想,却看到对面的大哥僵直地坐着,像是很紧张,便隐约猜到不好。

方步亭和谢培东没多久就都下了楼,眉间透着忧虑。

餐桌上没人敢说话,都看着方步亭心不在焉的慢慢喝汤,他喝了半晌才问:“你们怎么都不吃?”

谢培东说:“得你先来,行长。”

方步亭勉强露了个笑容,抬手去叉面包,说:“好。大家都吃。”

方孟敖打断他:“爸,您不就为了陪我吃个饭嘛。”说罢三两口将汤和面包都吃掉,擦了嘴,看他,“您赶紧去吧。”

方步亭便不再掩饰:“培东,备车,我们走。”

方孟韦站起来,想送方步亭上车,正好背着他大哥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,被方步亭一口回绝。

结果方孟敖追出去送,看得方孟韦的心沉了下去。

方孟敖很快就回来了,大家坐在一起安静地吃了饭,方孟韦心中有事,也吃不下什么,几口就饱了,上楼换了身衣服,看着电话心慌,想破例打电话给孙朝忠打探一下,终是放弃了。吃过饭,他就坐在沙发上心有旁骛地同谢木兰讲话,他大哥就站在窗边,沉默地望着窗外。

夜色降临,方孟敖突然回过神来,叫方孟韦帮他把家里的钢琴搬出来。

他们两兄弟小时候都有过学钢琴的痛苦经历,父亲弹得好,母亲就对他们两个也寄予厚望,只可惜一个好动,静不下心去学,另一个天生没有音乐细胞。

他们两个都白长了修长的手指,钢琴弹得太差。

方孟敖抚着琴说:“燕大的同学来弹一个。”

两位小姐都说不会,让方孟敖来弹。

方孟敖敲敲琴键说:“我把这琴搬出来,可不是为了自己弹的。”他顿了顿说,“会弹琴的人已经回来了。”

话音未落,方步亭就进了门。

方孟韦从小就很羡慕方孟敖的“特异功能”,总能先一步分辨出父亲的脚步声。

方步亭一眼就看见客厅中央的钢琴:“你们怎么把它给搬出来了?”

木兰急忙说:“是大哥和小哥搬的。”

方步亭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们,不再说话。

木兰素来不怕他这样,笑着说:“大爸,你给我们弹一首吧。”

方步亭缓缓踱过来,还是坐在了琴凳上:“都三年多不弹了,弹什么呢?”

方孟敖走到钢琴旁边说:“弹一个巴赫古诺的圣母颂吧。拉丁文曲名是不是叫做Ave
Maria,翻译过来的话,可不可以译作一路平安玛利亚。”

方孟韦即便旁的都听不懂,但这一句也是懂的,他大哥在担心什么,又期望什么。

如果是他,就不会这么隐晦,他就是想直接了当的说:爸,救救崔叔。

“直译过来,好像是万福玛利亚。”木兰想了想说。

一直沉静的何小姐突然开了口:“我觉得一路平安玛利亚更好。”

她与方孟敖的眼神交汇,透出彼此才懂的涵义,这让方孟韦觉得,自己离他们很远很远。

无论是父亲还是大哥,无论是崔叔还是何小姐,他们都没有和自己坦诚地说明这件事,他茫然,他自作聪明,他隐约觉出自己犯了错。

方步亭按响了琴键,优美的乐曲萦绕在屋子里,他的大哥方孟敖无比虔诚的和着歌,包含真挚的情感和希翼。方孟韦的心在胸腔里翻滚,他沉默地远远看着,直到琴声结束。

“这是我听到唱的最好的圣母颂,孝钰,你觉得呢?”方步亭垂下手说。

“是,也是我听到唱得最好的。”

方步亭站起来,语气不再沉重,仿佛一切都决断好了:“我得去拨个电话了。你陪你们大哥吧。”

他沿着旋梯一步一步走到二楼,立在栏杆旁向下与方孟敖对视,两人都舒展了眉目,就像是已经达成了默契。

方孟敖目送方步亭走进书房,也没多做停留,时间不早了,他还要会军营去,他见方孟韦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,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:“我回去了,你负责把何小姐和木兰送回去。”

方孟韦点头,看着他大哥去而折返:“我车上有一袋面粉,是送给何伯伯的,你替我带过去。”

回何府的路上,木兰高兴得紧,一会儿赞方步亭的琴声,一会儿赞方孟敖的歌声,何孝钰清清静静地听着,何府门前的巷子路灯坏了,车子徐徐开过,不知惊了哪家娃娃,哭了好一阵。

方孟韦扛着面粉跟在两位小姐后面,进了屋,果然何其沧背着手叫他把面粉带回去。

方孟韦也不急,他多少知道何其沧的底线:“何伯伯,这不是我爸送的,这是我哥嘱咐我送过来的。”

何其沧果然不说话了,也不说收也不说不收。

电话铃声凄厉的响了起来,何孝钰赶忙去接,转头把话筒递给了他:“方叔叔电话。”

方孟韦放下面粉,心中升起忐忑,接了电话,便听见他父亲急切的声音,他居然说崔中石被马汉山带到西山监狱执行枪决的。

方孟韦只觉得浑身冰冷,手抖得不像话,他缓了缓才说话:“爸,您别着急,我马上就去,一定将人救下,”他仔细辨了辨父亲的叮嘱,嘴上安抚:“放心,不会有什么冲突的,您注意身体,早点休息,我先挂了,爸。”

他匆匆忙忙地道了别,狂奔到车子旁,打了几次都打不着火,他深吸了一口,强自镇定,才把车发动起来。

去西山监狱的路不好走,一路颠簸,方孟韦都在想是不是哪里弄错,或许他到了西山发现崔中石根本没去那儿,早早就回家了也说不定,就这么惊疑不定,险些翻到沟里去,他后肩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起来,这反倒叫他清醒了许多,直直闯了路障,开进了西山监狱前面的院子里。

等他下了车,正好看见马汉山带着手下走出来,方孟韦快步走上前,一把拽住马汉山的领口,将他掼到砖墙上,手里枪已经开了保险,准确地抵在马汉山颌下的动脉上,方孟韦在训练班的成绩是优异,动起来像一只凶猛的豹子。

“把人交出来!”

马汉山以前也只是听说方孟韦的那些事,如今亲眼见他暴怒,枪都贴着肉,即使再老辣的人,也难免腿软,他喘着粗气说:“人已经执行了,我拿什么还给你啊。”

方孟韦被他的话气得太阳穴蹦着疼,咬牙说:“你最好是在说假话。”

保密局的人在他身后喊:“请冷静!方副局长请冷静。我们都可以证明,枪毙姓崔的共党,确实是徐局长下的命令。戡乱救国,我们只是配合执行。”

方孟韦狠咬了一口舌尖,才强压住怒火,一条性命没了,这些人想推卸的不过是谁下的命令,无论是谁下的命令,人都没了,他勉强移开扳机上僵硬的手指:“带我去看人!”

“请你把枪放下,”马汉山尽可能的仰着头,想摆脱枪口冰冷的触感:“我带你去,你把枪放下行吗?放下枪。”他知道,只要方孟韦的情绪有一点点失控,枪都可能走火,他这一条老命就没了。

他带着方孟韦往停尸间走,穿过阴潮的走廊,尽头的大屋里并排摆了几张木板,最里面那张躺着一个人,灯光昏黄,方孟韦看不清楚,又不敢看清楚,他一步一步走过去,走到近处反而胆怯,那身熟悉的灰西装今天下午还见过,胸口染了大片暗色的血迹,他想起在崔宅院子里,崔叔慈爱地看着孩子们,无奈地催促妻子,好不意思的笑,还有他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,对他说:孟韦,照顾好行长......

崔中石头上白布巾,方孟韦撩了几次才撩开,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,他的眼前模糊一片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背后有了新的声音。

方孟韦的意识很清醒,他知道是徐铁英来了,但他的悲伤控制了身体,教他一动也不想动,就这么站着,就这么看着崔叔。

徐铁英对这样凝固的气氛觉得棘手,他回头去看跟在后面的孙朝忠,当了他的财路,心头的恨意并没有消散,他狠狠抽了孙朝忠两耳光,吼道:“你为什么叫他们枪毙崔中石?”

从孙朝忠的角度,可以看到方孟韦的肩膀动了动。

“局长,属下能不能问一问马副主任?”孙朝忠的声音永远是平直的,就像是毫无感情一样。

“行了,都别装了,不行老子替你们把话都编了算了,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七时许,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汉山率保密局北平站十余人,闯进北平市警察局,强行带走共产党或者不是共产党的凡人崔中石一人,同时,抢了三辆车,直奔西山,杀人灭口。这马汉山可是罪责难逃啊。马汉山你也太厉害了,你敢到警察局去抢人,还抢了三辆车,完了,我编不下去了,徐大局长,孙秘书,你们二位继续往下编。”

“马副主任你说完了吗?我现在可以问你了吗?”

“你问。”

“请问马副主任,军统执行组归谁管?”

“别扯没有用的,你直接问。”

“北平市警察局有什么权力来调动军统执行组来枪毙人?”

“接着问。”

“就算我们局长能够代表国防部调查组调来军统执行组执行,这我们局长是亲自向马副主任交代过任务?还是马副主任有我们局长枪毙人的手令呢?”

“那你是谁啊?当时是谁传达的局长的命令?”

方孟韦隆隆的耳鸣,根本不想听他们之间推卸责任互相指控,他觉得这里不清净,叫崔叔长眠都不得安宁。

马汉山像疯狗一样,可是孙朝忠呢,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是不是也令他厌恶了?

真的是这个声音下的命令?

方孟韦觉得冷,冷得教人难以忍受。

马汉山还嚷着要枪。

方孟韦冰冷冷地说:“我这儿有!”

所有人都在看他,挺秀的青年站在灯下,光线把他映成冷峻的刀锋,他红着眼睛,穿着浅色的棉麻衬衫,直直立在尸体旁,如同重孝。

那是惊心动魄的英俊,撞进人眼中,呼啸着彻骨的寒。

马汉山还在吼着,大呼上当。

方孟韦瞪着在场所有人:“是应该问清楚,崔中石为什么突然会被枪毙,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?”

没人回答。

丢了性命,却连个罪名都没有。

方孟韦抬手向上开了一枪,在如此封闭的空间里,枪声让所有人都畏缩了一下。

“谁回答我!!!”

徐铁英不肯去碰硬钉子,瞪着孙朝忠说:“你回答方副局长。”

孙朝忠此刻眼神终有了片刻犹疑,却还是立正道:“报告局长,报告方副局长,目前只有他涉嫌贪墨公款的证据,不能证明他是共产党。”

他的一句话,给了两边做戏的机会,马汉山和徐铁英都吼个不停。

方孟韦只盯着孙朝忠的脸,却捉不到他的目光,嘴里都是血的腥味。

徐铁英过来劝慰几句,方孟韦头疼欲裂,听他说无比冷静,简直想再放一枪。

徐铁英见他咬嘴唇,知道没有说动他,只好祭出方步亭和方孟敖,请他冷静处理。

方孟韦终于回了神,慢慢地走了出去,经过孙朝忠时,没再看他一眼。

徐铁英跟在后面,到监狱值班室找电话打给谢培东,方孟韦恍恍惚惚地往外走,孙朝忠要扶他,被挥开了。

他去拉他,这次方孟韦看到他眼中的急切与担忧,抽了手臂,使劲推开他,倒进车里,锁上车门,慢慢发动车子,漫无目的的开出去。

等他跌了一跤,回过神,已经伏在崔中石家门外,门里断断续续传出叶碧玉训孩子的声音:“快点回去睡觉,不要等门啦......今天爸爸不回来的......快点......”

他倚坐在门边,哭着说对不起。

崔婶对不起。

伯禽对不起。

平阳对不起。

大哥对不起。

父亲对不起。

一遍又一遍。

然后轻轻地背诵小时候方步亭教他的诗:

娇女字平阳,折花倚桃边。

折花不见我,泪下如流泉。

小儿字伯禽,与姊亦齐肩。

双行桃树下,抚背复谁怜。

直到一双军靴出现在他面前。

“艹!”那人说。

 

评论(47)

热度(178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